太后皱眉:“说了半天,她到底如何欺君了?” 董兴福迟疑了下,苦着脸回话:“老祖宗恕罪,您也知道万岁爷身边如今是愈发守卫森严,确实查不出来仔细的。安贵人似是遮了容貌,可咱们这边的人远远瞧着安贵人上轿子,只能见哭得脸儿都花了,瞧着比往常好看些也有限。” 但董兴福又寻思,他不是才送了胭脂水粉去?说不准是装扮出来的,这欺君便不好分说了。 太后愣了下:“你鸟悄遣人去宁元阁……算了,且看看再说。” 她突然想起在凤驾上静嘉似是带着破釜沉舟的孤勇说的那番话,眸子闪了闪多了几分笑意,看样子她还是小瞧了静嘉,随即太后又叹了口气。 刘佳嬷嬷被太后这模样搞糊涂了:“主子?” “安贵人去岁元宵节入宫时的模样,你还记得起来吗?”太后淡淡问道。 刘佳嬷嬷迟疑着点点头:“瘦巴儿成个猴样子,皮子也黑,若不是好歹还有几分气度和妥帖,连几个心都比不过。” 太后若有所思点头:“是了,离了墨勒氏磋磨,后头她慢慢也有了些闺秀模样,要不哀家也不能愈发喜欢给她塞好东西。端看前几日在车上,你也瞧见了,也就一年功夫便天上地下。” 硬生生将个苦巴儿的乞儿一点点提拔成娇生惯养的金贵猫儿,那份成就感总是叫人沉迷的。 “你再仔细想想,她刚来的时候,跟这会子的眉眼一样吗?”太后又问。 这可是难住了刘佳嬷嬷,静嘉从来都是低眉顺眼的,轻易不会叫人瞧仔细了模样,抬起头时候要么笑着讨巧,要么哭得可怜,也叫人没心肠打量。 如今刘佳嬷嬷细寻思半天,竟是想不出静嘉原本的五官什么样子。 太后也记不起来,可她唇角仍挂着笑:“怪不得她求哀家恕她死罪,整个儿属官娘子的,若不是被逼着,她怕不是要藏一辈子?” 刘佳嬷嬷忍不住笑出来,满人家小孩儿没几个不好玩儿的,小时候大都玩过蝈蝈和蛐蛐儿,这些是给主子们玩儿的。 奴才生的秧苗儿只能玩肥骡儿[1],还起了官老爷和官娘子这样威风的名字,实则上不得台面,也没人敢在主子跟前提,难得太后知道这腌臜东西。 可随即刘佳嬷嬷又忍不住提起心肠来,她听懂了,也更警惕些:“安贵人有这个心计瞒着,也说不准是安分还是不安分,若她想着釜底抽薪,主子不得不防。” “这个我自然知道。”太后眸中闪过一丝狠厉,冲常久忠吩咐,“你派人给定国公传话,叫他无论如何过来一趟,就说我有要紧事。” 常久忠赶忙应下:“嗻!” 定国公从京城那边快马加鞭过来也要一日功夫,更别说临近去西南,定国公府里好些子事儿要处理,也不是说走就能走,太后这边倒是不急着叫人探查宁元阁消息了。 她相信,就凭着静嘉能瞒过宫里所有人的这份心计,她能在墨勒氏手底下活得好好儿的,便能在后宫如鱼得水。 静嘉也没辜负了太后这份信任,有孙起行私下叮嘱,御膳房不敢懈怠,送过来的膳食比宫里还要精致些。 她也不管杜若和半夏怎么着急,膝盖上涂了玉兰膏子,整日里老稳靠在软塌上养着,慵懒姿态很快让杜若和半夏放心了些。 毕竟小主都不急,她们急上热锅也只为难自个儿不是? “小主,您为啥不叫奴婢给您脸上涂点玉兰膏子呀?”杜若坐在脚踏边儿,替静嘉缝制里衣,嘴还是闲不住,“其他地儿都好差不多,您如今好不容易不用遮着景儿了,脸上青紫怪刺人眼的。” 没瞧见外头那俩粗使的小苏拉见着一回,眼里就要透出遗憾一回,也不知是遗憾小主这般大美人惹恼了万岁爷,还是遗憾美玉沾了尘。 静嘉靠在窗边就着亮光抄佛经,闻言只淡淡笑道:“又不疼,美给谁看呀?可别糟践了好东西。” 杜若偷偷撅嘴:“那奴婢瞧着心疼,万岁爷……”怎么舍得下这般狠手呢? 可她不敢妄议主子,只能讲话咽回肚儿里去。 “你有功夫心疼,不如去给我熬碗甜汤。”静嘉还是佛性儿模样,“叫你做的肚兜做好了吗?金箔和珍珠粉淘换来了吗?茶油花[1]磨完了吗?” 杜若:“……”突然脑仁儿疼。 “该忙活的不忙,赶紧去。”静嘉哼哼出声,“再不弄好,你家小主回宫要去景阳宫呆着了。” “您就知道吓唬奴婢!”杜若赶忙起身,跺跺脚火烧似的出门。 景阳宫历来是给是失宠妃嫔住的地方,破旧且不说,进出都不许,那就是冷宫。 杜若嘴硬,心里叫静嘉吓得不轻,茶油花正晾晒呢,她也坐不住了,只想着赶紧去弄好。 静嘉等杜若出去后,继续淡定抄佛经,过几日只怕就没时间抄了,该表的孝心得提前表好,真当她这日子清闲呢? 三日后,玉螭堂这边,正和帝接到消息,说定国公已经快马加鞭过来,离温泉行宫也就还剩几十里地的功夫。 他这才放下紧着批了几日的折子,松了神色起身:“走。” 孙起行一时没反应过来,走哪儿去呀? 等皇帝上了龙辇,只带着寥寥几个人往宁元阁方向去,孙起行这才反应过来,嘿呀,这是要叫太后知道皇帝难过美人关的时候了呀! 到了宁元阁,其他人都守在外头,孙起行将那两个粗使的苏拉带出去,只自己留着跟杜若和半夏一起伺候。 静嘉从软塌上下来给皇帝行礼:“给万岁爷请安。” “朕只是叫你关在这院子里,也没绑着你的腿,瞧你这惫懒样子就知道,骨头都躺酥了吧?”皇帝上前拉着她起身,惯例刻薄道。 静嘉抬起头抿唇笑:“哪儿能呀?那奴才不得要脸呀,好歹奴才得把您赏的皇恩藏好咯,才敢出门不是?” 听静嘉软中带刺,皇帝不自觉就盯着她脸颊看,手已经忍不住抚上去,惹得静嘉似真似假地颤了颤。 皇帝叫她这鬼灵精的模样气笑了:“朕给你的玉兰膏子不用,这是留着叫朕愧疚?得亏朕这会子过来,过几日倒是要辜负了你这番心肠。” “我是万岁爷肚儿里的虫,算准了您舍不得叫美人独守空房日久,肯定不会辜负了就是。”静嘉不把他这点子刻薄放在心上,瞧着奴才们上了茶已经退出去,干脆将下巴靠在他身前调侃。 皇帝知道静嘉这份算计,却仍忍不住用指腹多流连那伤处:“明明脸皮子比城墙厚,朕也没用多少力气,怎得这般中看不中用呢。” 静嘉嘟囔着伺候他坐下:“那也没见您少用了。” “说什么呢?”皇帝似笑非笑问道。 静嘉乖巧摇摇头,心里止不住给自己一巴掌,真是叫这没正行的皇主子给带坏了,她过去何曾是这般孟浪模样,说完她才脸上发烫。 可偏正和帝耳聪目明,将人拽进怀里咬上已经成了红翡模样的耳尖:“朕念你不容易,饶了你不知道多少次,看样子朕该是叫你知道知道,什么叫中用。” 静嘉脸蛋儿瞬间飞起红霞,这人怎么总这样,回回都将人当猫狗样子团在怀里,她挣扎着要起身:“您用午膳了没呀?奴才起得晚早上没用几口,这就伺候您用膳吧?” “再不老实,你连晚膳都用不上。”也不知被碰到那儿,皇帝吸口气,敲了敲静嘉脑袋低斥道。 静嘉显然也从皇帝目光里发觉危险,话说她也侍寝过几次了,只没一次像这回似的,后脊梁骨都发凉。 “奴才真饿了。”直觉软了静嘉爽脆的声儿,只软糯的叫人想笑。 皇帝捏了捏她后脖颈儿:“那还不传膳?” “嗻,奴才这就去。”静嘉挑着空档跳起来,学着孙起行的动静说完话,快步掀开帘子出去了。 再不出去,她被皇帝那眼神儿都要看的喘不过气来,明明也不怎么迫人,她心里纳罕极了。 因为皇帝在这儿,御膳房定是使尽浑身解数伺候的,这算是静嘉到温泉行宫以来用的最丰盛的一顿午膳。 马蹄酥饼、香菇面筋、清烧蹄髈、什锦焖鸡这些都是冬日里常吃的,好些诸如溜鹿脯、羊髓汤、五香仔鸽、虎熏鸡丝等大菜也都应有尽有,点心则是杏仁赤豆膏和豌豆黄,连酒都上了一壶竹叶青。 孙起行和半夏管着布膳,并不用静嘉伺候。她心不在焉吃着,余光忍不住打量往后院去的门口案几,几盘子点心和翡翠玉带红并着两壶酒放在那儿。 那还能是用在哪儿的?静嘉虽然没见过,可也听老人说起,满人还在盛京时候,澡堂子或者硫磺池子里一坐,裴翠玉带红也就是带着红丝儿的青萝卜块儿要多少有多少,为得是叫人泡热了好爽个口。 皇帝用膳很有规矩,并不怎么抬眼看她,可静嘉依然觉得身上有些凉,明明不怎么常见的大菜,御膳房下了十二分的功夫,她也没品出个好坏来。 好不容易用完午膳,静嘉愈发安静,浑身上下充斥着恭谦柔顺的味儿,就差跟猫儿似的叫两声讨巧了。 皇帝心下觉得好笑,故意绷着脸一边喝消食茶一边跟她闲说话:“朕来之前,你在做什么?” “回万岁爷,奴才给老祖宗抄佛经呢,等老祖宗寿辰前好供到大佛堂去。”静嘉低眉顺眼回答。 “这还没到龙抬头,你倒是未雨绸缪的紧。”皇帝忍不住笑出声来。 静嘉抿唇紧着解释:“只怕回宫后,能精心抄佛经的日子就少了,有关神佛,奴才不敢不虔心。” “嗯,抄完了吗?”皇帝懒洋洋问道。 静嘉嗓子眼儿发紧:“回,回万岁爷,还早呢。” “你紧张什么?”皇帝熟练将人拽过来,“朕还能吃了你?” “您说笑啦,奴才是齁着了。”静嘉不敢太用力挣扎,“奴才喝点茶水润润嗓子就好了。” “哈哈哈……”皇帝再忍不住,大笑出声,“瞧你这点子出息,朕还真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。” 蓦地被皇帝抱起来,静嘉脸儿上时红时白:“万岁爷天威莫测,奴才自然是敬畏的。” 听她讪讪的解释,皇帝眸中笑意久久不褪:“行,先歇过晌儿,朕再接着听你这张巧嘴儿还能说出什么花儿来。” 将静嘉放下,由着她替自己解了外袍,皇帝躺在了里头。 等皇帝只将她抱在怀里也没有什么不规矩,静嘉偷偷露出松口气的样子,乖乖靠在温暖的怀里跟着闭目休息。 她知道皇帝刚才话里带着刺呢,这是拿她前头不要命似的算计说事儿。 可皇上不知道,她不是天不怕地不怕,只是怕的太多,怕不过来,这才成了随时都能豁出命去的模样。 很多时候她并不知道该怎么跟皇帝相处,过去她百般谋算,也从没跟人这么亲近过。不管是放刁撒赖也好,怯懦娇柔也罢,甚至爽脆中带着怂劲儿的模样都是为着试探,只要皇帝喜欢,她可以是任何模样。 待得二人起身时,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。 孙起行一边伺候皇帝起身,一边轻声禀报,也没避开静嘉:“万岁爷,定国公去玉螭堂请过安,见您不在,往懿凤阁去了。” “知道了。”皇帝懒洋洋应道。 静嘉心下微动,忍不住往皇帝那边看过去:“万岁爷,您可是要回去了?” “回去做什么?”皇帝漫不经心应道。 静嘉不好说去见定国公,只抿出个笑模样:“知道您政务繁忙,不敢耽误您批折子。” 皇帝轻笑,揽着她往外走:“翡翠玉带红还没吃,酒还没喝,折子永远批不完,朕总是要以龙体为重的,你说是吗?” 静嘉:“……”她怎么听着招皇上惦记的,未必是那翡翠玉带红和酒呢? 跟着往后头温泉池走的功夫,静嘉忍不住悄悄捂住了心窝子,就,就心慌。 第46章总有一天要付出代价(…… 宁元阁是长条形的院子,因宽度不够,从正殿穿过屏风往后走,几处精致都是往后排的。中间有竹林或者假山亭子隔开,走到温泉边儿上已经影影绰绰看不见正殿。 走过一座精巧的八角凉亭,便是竹制模样的水榭,中间挖空做温泉池,两面做成吊脚楼样式,前后镂空。镂空的边缘搭着各式各样圆润无边角的石头错落出野趣模样,白雪覆盖其上,跟露天差不多意境。 只是这镂空边缘的屋顶,都有卷成圆筒模样的棉布包袱,解开放下来叮咚作响才能发现,那是玉篾片做成的帘子,一块接一块轻薄中带着蒙蒙牙白透亮,点亮水榭内四个角上的宫灯朦胧反着光,叫温泉池内又成了一方幽谧天地。 皇帝自觉脸皮子要比静嘉薄一点,主要他不喜欢被别人看到静嘉衣衫不整的模样,早就叫人将玉篾帘子放了下来,潺潺温泉水带来的热气叫水榭内温暖极了,连池边的雪都融化不少。 “万岁爷,定国公这会子过来是为什么呀?”静嘉情知躲不开,这私汤也太小没处躲,不离远了只柔顺替皇帝满上酒后问道。 安宝赫的事儿若不是皇帝提前告诉静嘉,也许等到太后拿捏时她才能知道,而不是主动求着将把柄送到太后手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