宝马山倪宅内。
年逾七十的倪宽,一身绸面阔身白唐装,奏毕一曲《雨打芭蕉》。屋内稀稀落落的掌声响起,倪宽暗叹口气,这群古惑仔还不如私伙局那些师奶阿伯捧场,整天打打杀杀怎懂粤曲韵味。他收起扇面扬琴的榆木琴竹,移坐至沙发中央凝视挂了彩的张永强。
黄花梨木沙发敦实阔厚,靠背镂空凿上叁扇雕花螭龙,栩栩如生。扶手下缘卷草浮雕鱼游莲下,刀工精隽。木质细密古色古香,鬼脸纹相交相错,是倪宽亲选的上等海黄花梨木,觅来能工巧匠照足他吩咐打造而成。
坐在上面,似乎胸口那股闷气也能消减叁分。
“阿强,你的场被警察和同行搞了多少次,你自己有没有数过?”
“是我的错,倪老。”
张永强足足缝了30针,在雷公病床上躺过一晚就催着何武拿了身干净衣服换上,携马仔登门认错,“我昨天确实没料到大雄会带人过来搞事。”
“人家来搞事,还是专门来搞你啊?”
倪宽望见张永强因腿伤站得略微不稳的身形,扎紧层层纱布的小腿比肇庆裹蒸粽还夸张。щоо16.⒱ǐρ(woo16.)
“赌档交给你之后,一直没什么起色。当初看得起你还是因为你将洪顺的叶老做掉了,觉得你还算有点用处。现在连你自己都被人砍了?”
“倪老,这次确实是我疏忽大意。”
张永强拖着伤腿,弯下腰撑紧膝盖缓缓跪下。他拒绝其他人的帮扶,凑近茶几双手拿起茶盅举过头顶。低头颔首,姿态比给亲爸上坟还要恭敬,“是我的错,希望倪老再给我一次机会。”
“阿爸。”坐在左边单人沙发的倪少翔姿态散漫,指间那只镀金都彭火机时燃时灭,“昨天确实是大雄踩过界,十几个人过来,阿强他们就四五个人,怎么打嘛?”
“不过阿强你这个衰仔确实运气好,有何靖一个打五个还能掩护你先走。阿强,要不要去庙街找个仙姑看看八字,说不定你命中自带兄弟缘,背后有人啊。”
何靖迎上倪少翔若有所指的笑容。
倪宽这一两年来多多少少听身边人说起过何靖。无非是社团里口耳相传,何靖打架如何勇猛,替张永强摆平过多少难缠赌鬼。至少在张永强把持赌档期间,该收来的钱确实一分不少。这次连倪少翔也亲口提及何靖,他不得不审视这个之前一直未认真留意过的年轻人。
何靖淡淡开口,“倪少过奖了,为大佬做事是应分的。”瞥见倪宽目光,对上后移开眼,俯视张永强手里那杯氤氲热茶。
心中暗忖,倪少翔果真浅薄无聊。堂堂男人大丈夫,玩什么挑拨离间的幼稚把戏。
“阿强,你出来混不是靠拳头的,是靠这里。”倪宽保养得当的身材稍稍前倾,没有因动作挤出失态的腰间赘肉,食指轻点太阳穴,“你做堂主的,要怎样守住地盘,不需要我来教吧?整个港岛不止我新义一派,个个都想做大做强花开富贵,光靠拳头?一枪崩得你面目全非,扔进东博寮海峡连收尸的人都认不出你。”
“是的,是的,倪老教训得对。”张永强没有抬头,声音嗡嗡然似战败的斗鸡。
“阿爸,没有功劳也有苦劳,大不了让阿强也带人去抢几个14k的档回来咯。”
倪少翔说得轻巧,给张永强铺下难行台阶。张永强只能接话,“倪少吩咐,我绝对照做。”
倪宽感觉自己确实老了,居然也有心慈手软的时候。若不是下定决心退休,也不会就此放过张永强。他站了起身,屋里目光随之抬起,伸手接过那盏凉了大半的热茶。
“阿强,这杯茶是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。”轻抿之后放到茶几上,“生生性性做人,这个位置你不想坐了,大把人想坐。”
茶叶随话音沉到杯底。
离开倪宅之后,何武开车把张永强和何靖送回太平道的应记茶餐厅。
玻璃双开门一如既往铺满油渍灰尘,只有年廿八洗邋遢才会装模作样擦拭几番。青白相间的马赛克小瓷砖,人造皮沙发磨得褪色。被一根生锈铁线堪堪吊紧的风扇,开到叁档就咿呀鬼叫似夺命追魂,常让食客误认是武林失传已久的血滴子。
与本港其他茶餐厅别无二致,大同小异,最适合夜行动物古惑仔扎堆浦头。
前一晚跑来通风报信的油条快步下楼,人如其名既瘦又油,浑然天成一个獐头鼠目的烂仔。
“强哥,靖哥,昨晚真是吓死我了!”油条站到张永强旁边,唾沫横飞,“我刚走到街口就看见大雄,肥到我以为荔园动物园有野猪跑了出来!”
何武拍了油条后脑,手臂勾住油条不堪重负的肩骨往自己身上带,“你就过来喊了两声,开打的时候你人呢?扑街仔,信不信我切了你给肥郑做人肉叉烧包?”
油条摸摸自己后脑,“武哥,我有打的啊,我长太矮了你们没看到。”
后厨肥郑从送餐口处横过一只毛发横生的手肘,小萝卜般肥满的指头上烟头恍恍惚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