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记得他始终不敢离她太近,只敢保持二十英寸左右的距离,跟在她的身后。
他甚至不敢抬头,因为那一刻,他的感官莫名发达到了极致——阳光、晨雾、微风、树叶、小草,都成为了他的眼睛,都从四面八方望向她,都将视线的焦点集中于她一个人的身上。
即使他没有抬头,也知道她正慵懒地坐在草坪上,双腿美人鱼般倾斜交叠。
侍女送来一篮子草莓和饼干。她就趴了下来,两只胳膊肘儿撑在柔软的草坪上,把一颗新鲜的草莓送到嘴里。鲜红的汁液流到了她的下唇上,却并不比她的唇鲜红多少。她漫不经心地用手套的手指擦了擦草莓的汁水,继续吃草莓。
她吃得随心所欲,他的手却一直在宽大的袖子里发抖。
他从未这样难受过,也从未觉得法衣的衣领是如此勒喉咙。
这时,他又意识到“洪水猛兽”的形容是正确的。他从未对这个词语理解得这样深刻,简直到了沦肌浃髓的地步。
最后,还是她主动打破了沉默。
“殿下,”她歪着脑袋,用牙齿咬住白蕾丝手套的指头,把沾过草莓汁液的手套扯了下来,“你跟了我一上午,到底是来干什么的?传教?讲道?还是来看我玩耍的?”
他的头脑空白了一下,几秒后才说道:“公主不必叫我殿下。”
“那叫你什么?”她仰头望着他,甜甜地微笑着,“听说你是神选中的人,体内有一丝神性,甚至可以说是神的一部分,难道你想我称呼你为……冕下?”
说着,她耸了耸肩,不再看他,继续吃饼干,“这我可不敢叫。我怕被送上火刑架。”
这些话让他冷静了下来。
他察觉到,她没有信仰。
有信仰的人不会这样说话。
这一刻,他的心中莫名生出了一种使命感,想要将她引向正途。这种神圣的使命感压制住了蠢蠢欲动的感官。一时间,四面八方都风平浪静了,莫名多出来的眼睛也消失了。他不再受感官的挟制,半跪下来,以一种超凡脱俗的神色和庄严郑重的态度,开始为她朗读和讲解颂光经。
她睁大眼睛,诧异地看了他一眼,却没有阻拦他的行为,当他讲完一个章节时,她甚至会提两个问题,以便他接着讲下去。
就这样三个月过去了。
一天,他再次去拜访她时,却被告知她不方便接待客人。
当时,王宫时常有毒杀的事情发生。他看着侍女躲闪的眼神,还以为她出了什么事情,一瞬间竟顾不上礼教观念,一把扣住侍女的手腕,低声逼问道:“她到底在哪里?”
几分钟后,侍女在他冷漠而强硬的逼问下,哆哆嗦嗦地说出了实情。
她去打猎了。
在神圣光明帝国,女子身穿男装和使用燧发枪都是不小的罪名,她居然一次犯了两个罪过。
他眉头微皱,心事重重地走进王宫的树林,刚好看见她骑马归来。
看见她的那一刻,他的手再次在宽大的袖子里轻抖起来。与之前的她不同,马背上的她完全变了一个模样。他有一种预感,这才是真实的她,褪去伪装的她。她的神情是那么冷淡,是那么漫不经心,穿着棕黄色马裤和黑色长统靴的腿,驾轻就熟地蹬着马镫。她肯定不是第一次去打猎了。
对上他的眼睛,她一点儿也不紧张,反而饶有兴味地笑了起来。他在她的眼里读出了兴奋。
他是至高神使,看见她穿男装和使用燧发枪,即使她是帝国的公主,也可以直接给予她禁足的惩罚,甚至是严厉的体罚,她却笑得这样兴致盎然。
突然,她的手背到身后,取下背上的燧发枪,两三下装填完弹丸,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向他。
当她眯缝起一只眼睛瞄准他时,脸上几乎流露出一种邪性的、兴奋的、挑衅的神气。
她在恐吓他。
他的心脏也确实停跳了一下,却不是因为她手上蓄势待发的燧发枪,而是因为她脸上生动而闪亮的神色。
原来,他之前对她的了解,都是流于表面的。真正的她如狼一般美丽又贪婪,整个脸蛋儿都流转着野性的充满攻击性的光芒。
他知道她不会开枪。
她不是那么疯狂的人,会为了一时之快,开枪打死神职人员。
在她看来,她的性命肯定比他的性命要重要太多。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跟他一命换一命。
谁知,她还是开枪了。
打在了他身后的树干上。
“砰”的一声。
烟雾四溢。
她甜蜜而充满恶劣地微笑着,轻启红唇,吹了一下滚烫的枪口,驾着马踱到他的身边,居高临下地问道:“殿下要惩罚我吗?”
她身上刺鼻的火药味、动物的血腥味和树林腐烂却清新的气味开始往他的鼻子里钻。
现在,他的手不仅发抖,而且发汗。
她离他越来越近。
他看见她的鼻子上闪现着一层细密的汗珠,鬓角也浮动着亮晶晶的汗水。
他体内古怪而蠢动的感官又被她激活了。他的眼前闪过她打猎的情景。她一手拽着缰绳,另一手抽出燧发枪,两条腿的力量完全不像少女该有的,牢固而强硬地夹住马鞍,往前一倾身,把燧发枪的枪托架在肩上,瞄准远处的跳羚。
“砰——”
跳羚中弹,躺倒在血泊中。
她却只是微勾唇角,并没有勒住缰绳,停下来查看中弹的猎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