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而,这样一个前途光明的人,却爱上了她。
为什么?
他了解她吗?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吗?
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。假如他知道她纯白色的皮囊下是一颗漆黑的心,还会爱上她吗?
假如他知道,她不会因为他的爱而对他生出半分同情,也不会因为他可以与洛伊尔融为一体,就对他另眼相待;而是会毫不留情地支配他,利用他,榨干他的价值——他还会爱上她吗?
假如这一切是一场决斗,是一盘象棋残局,他明明拥有天大的优势,有无数种战术令她一败涂地,将她一击必杀,他却用了最愚蠢、最疯狂、代价最大的一种战术——冲动地向她表白。为什么?
艾丝黛拉忍不住说:“可怜的阿摩司。”
她耸起两条浓密的眉毛,抿紧嘴唇,露出同情的表情,眼中、语气里却没有半分同情之意,微微噘起的嘴唇,甚至隐隐透出一种轻蔑的讥笑。
她不想讥笑阿摩司对她的爱,但是,实在忍不住。
他真的不该那么冒失地将“爱”说出来。
假如她爱上了一个人——尽管她想象不出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,但可以尽量地推理一下——肯定会先摧毁他所有的选择,确定他不会拒绝她,不会逃离她以后,才会对他表白。
阿摩司太冲动了。
从他对她表白的那一刻起,就意味着在爱情这场游戏中,他在她的面前将永远都是输家。
阿摩司看着她毫无破绽的同情表情,脸上却闪过一丝微笑:“不必同情我,陛下,我并不可怜,”他顿了顿,用上了王室里最常见的、最驯服的、王臣觐见帝王时的典雅口音,“可怜的是你,陛下。”
他要是不用这个口音,而始终以至高神使垂悯的口吻说话,后半句话不会显得这样冰冷、讥讽。
艾丝黛拉皱起眉头:“别自以为是地揣测我。”
“自以为是的是你,陛下。”他的语气不冷不热,丝毫听不出对她的爱意。
艾丝黛拉不由再一次陷入了困惑。
难道他说爱她,是在撒谎?她掉进了他的陷阱?可什么陷阱,需要他抛下礼教观念地说谎呢?
“不用怀疑我对你的爱,陛下。”他说,“我的确爱你,非常爱你。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这样深爱着一个人了。”
他看着她的眼神是如此深情,声音却是如此冷静、镇定,甚至不紧不慢地用手上的白色焰光,加固了对洛伊尔感官的禁锢,以免他突然恢复神智,冲破牢笼,打搅他们的谈话。
做完这一切,他侧过头,又对她微微笑了笑:“不要用这种眼神盯着我,陛下。我不想再次屈服于某种不道德冲动亲吻你。我其实不太喜欢强迫别人。所以,尽管吻你的滋味十分美妙,我也不想一直重温。”
艾丝黛拉很不喜欢他这个语气,特别想给他一记耳光,但两只手仍被他牢牢地扣着,只能冷冷地讽刺道:“神知道你是这样一个道貌岸然的人吗?你为什么这么虚伪?你爱上我的时候,就没想过那些因为爱上一个女人,就被你驱逐、流放和变相坐牢的教士吗?你凭什么凌驾于他们之上,就凭你的体内有一丝神性吗?”
任何一个正常的教士听见这番话,都会深感不安和耻辱,阿摩司却神色漠然,不为所动。他真的疯了。
艾丝黛拉很少感到挫败,却在阿摩司的身上连续体会到了两次。
她似乎把他的爱意想象得太简单了——不,她把所有人的爱都想象得十分简单。她以为阿摩司对她表白后,就会在她的面前落于下风。谁知,落于下风的竟是她自己。她完全无法接受这个结果。
不知不觉间,她眉头紧蹙,愤愤地、重重地、孩子气地咬紧了下嘴唇。
她虽然真的生气,但露出这个表情时,仍有几分表演的成分。
然而,他却对她的可怜样儿视而不见,用大拇指顶开了她紧咬下嘴唇的门牙,头微微俯下,吻了一下她嘴唇上泛白的牙印。
“我说过,我不喜欢强迫别人。是陛下逼我的。”
艾丝黛拉泄气了。
“你真的爱我吗?”她闷闷不乐地问,“我怎么感受不到你对我的爱?”
阿摩司却笑了起来:“陛下,你要是能感受到爱,那就奇怪了。”他又用上了那种典雅的、讥讽的、令她恼火不已的王室口音。
而他接下来的话,不仅让她更加恼火,而且心底发凉:
“你是不是以为我爱上你,是因为不了解你,爱上的仅仅是你甜美迷人的表象?错了,陛下。我比你想象的还要了解你。我知道你虚伪、卑鄙、野心勃勃、不懂感情,你所露出的一切表情,除了生气和愉悦,都是对其他人的一种精妙的模仿。所以,当你扮可怜时,我只会吻你,而不是同情你。”他微笑着直盯着她,“并且,你也不懂同情,对吗?我为什么要用一种你不懂的感情去回应你呢?”
艾丝黛拉没有说话。
阿摩司彻彻底底地看透了她。
她绷着脸,感到愤怒、羞恼和恐惧。她的耳朵都被他的话气红了,可这些激烈的情绪羼杂在一起,却化为了一股诡异的、令她愉快的兴奋劲儿。
她小看阿摩司了。
他是一个强劲的、值得她正视和仔细研究的对手。
但他下一句话,却让她的怒火猛地冲上了头顶。
“你开始把我当成对手了,是吗?”
“你一定要这样把我的想法都说出来吗?”她怒气冲冲地说,“你不是深爱着我吗?激怒我,除了让我更加讨厌你外,对你有什么好处?”
“问题就在于此,陛下。”阿摩司淡淡地说道,“你不仅不会讨厌我,反而会对我愈发上心。因为在你看来,整个世界只有‘输’和‘赢’。被我看透是输,你会想尽办法地赢过我。你对王座古怪的渴望也源自于此。你认为,只有登上王座,才算是赢下人生的象棋。”
他闭上双眼,用大拇指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虎口,似乎在回忆什么。
几秒钟后,他低垂下头,直视着她残留着怒意的眼睛:“陛下还记得对我——或者说,洛伊尔说过的一句话吗?”
“我对洛伊尔说过太多话。”她冷硬地说。
“但那句话是最特别的。”他说,“特别到我以为你对他生出了感情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