叶世文架车疾驰在路上。
柏油马路,淋沥青,用压机推平,再晾晒,过程粗制滥造,成品不能细看。像每日斜阳里无所事事的瘦弱少年,隔远望去,皮光肉滑,走近一瞧,满脸痘坑。车灯照上去反射不了任何光亮,入夜比入殓更渗人——
总是死气沉沉。
叶世文眼眶红得要滴血,越线超过几台碍在前头的车。右手手掌被碎布缠了数圈,渗出的血几乎染透整只手臂。痛,痛得魂断,又痛得清醒。
他冒险闯去沙咀道。
心存一丝希望,盼着徐智强还吊半条命,等他去救。
被洗劫的闲置士多店乱七八糟,所有保存的证据把柄被一扫而空。弹痕擦过门,又深嵌沙发,散发警告意味。人作鸟兽散,那个放木箱的位置仅留下一个迷糊不清的灰印。
生命被带走的时候,原来很轻。
叶世文心脏突突作痛。他无措地转了几圈,低头在沙发角看见一只手提电话。
黑色,翻盖,摩托罗拉。
徐智强买来的时候,被他讥笑,与中国城最丑那只鸡的手机是情侣款。叶世文翻开通话记录,最后一则通话,很短,短得只够报一个地址。
徐智强打给了999。
叼你老母!
叶世文把手机狠狠砸在砖面,啪嗒一声,零件比他五脏六腑碎得更离谱。世上没人能比徐智强更傻了,整天只顾笑,笑笑笑,有什么好笑的,笑你老母!
他知道叶世文会被带去元朗。
他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。
生死一瞬,他选择让叶世文走。
——“大佬,你教的嘛,万一出事,报警求助!”
叶世文用力甩了甩头。眼皮比超速摩擦路面的轮胎更炙热,来不及擦拭的泪,总往下坠,与淋漓大汗相融,显得更狼狈。
他驶进长沙弯道。
一个钟前。
杜元把枪眼移上半吋,紧紧抵在他的虎口。
洪安屠爷今晚不讲废话。命人运走冯敬棠尸首,目光稳稳停在叶世文强装镇定的脸庞,又轻轻移开。
要他的命?不,是要他认命。
十八年前那句“契爷”,他叫得不情不愿。但再不情愿,也叫了十八年,这份经时光与罪恶稀释过的恩情,叶世文必须还。
与魔鬼交易,无公平可言。
“打中间?你是傻的,还是当我傻的?打这里——”杜元连嘴角都在狰狞,“你这只手以后还能拿得起枪,我跟你姓。”
食指扣动扳机,凭的是速度与定力。
打虎口,这根食指废了。
“杜师爷——”叶世文被两个马仔摁着右手,声音因恐惧而有些颤栗,却不肯轻易认输,“你死了个女人,就找个女人来搞我?程真跟了我这么久,你以为她真的可以置身事外?”
杜元目光骤然敛起,“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。”
“你猜她知道我死了,会不会心软,会不会心痛?”叶世文扯了个嘲讽的笑,“她不是丽仪,她什么都敢做。”
杜元也笑,“看来你还不够了解她。”他顿了顿,语气讽刺,“她是什么人,我比你清楚。世文,只差一点点,你就什么都知道了。好可惜,我们出来混,拿命同天斗,斗的就是这一点点运气。”
“输了,就要认。”
杜元知道程真是谁。
他手里有程真的把柄——曹胜炎两个女儿的身份,极有可能是杜元与那个洪sir一起换的。
叶世文尚未回神,枪声已在耳内嗡鸣。
听觉先于触觉反应过来,他的叁魂七魄几欲撕开颅骨,飘至远空。屠振邦掀了掀眼皮,看叶世文痛得冷汗尽落,他定的规矩,没想到有一日是这个契仔来受。
叶世文那手枪法,是他言传身教的。猛兽若能受驯化,必然少了血性,也就是一只无用的家猫。
光吃不做。
人可以养猫,但不能饲虎,喂不熟的。
尤其是血性十足的叶世文。
“世文,这一枪,你不想受也要受。”屠振邦慢悠悠开口,“你是醒目仔,知道今晚你们两父子只能留一个,你舍得开口送你爸去死,我成全你。”
叶世文牙关咬得发酸。
成全?待兆阳股权变更完成,把rex引荐出来,他照样要下黄泉与冯敬棠作伴。这几日命是问老天借的,九出十叁归,借来叁日拿下半生还,叶世文分不清到底是手更痛还是头更痛。
他不想死。
杜元却不满了。
“大伯,一只手?便宜他了。”他移开枪口,又再上膛,“欺师灭祖,以下犯上,算计兄弟,祸害父母,条条规矩被他踩尽。”
“另一只手也伸出来!”
叶世文微微侧头,仰视站在自己身旁的杜元。杜师爷,终于等到这一良辰吉日,光明正大,替关二爷铲除这个道义上背誓作恶的契仔。
这么多年,他也受累了。要忍要演,还要听屠振邦暗示娶个不中意的女人,杀掉自己偏爱的情妇。
就为那点商界人脉。
洪安堂主,歃血为盟,没一个有骨气。
叶世文不肯伸手。
“两只手都打?”他忍痛苦笑,“那我怎么签字啊?股份不要了?”
杜元嗤笑,“就算斩断你两只手,我也有本事让你签字,信不信?”
“我信——”叶世文直起腰脊,哪怕再痛,也不再弓身。他没有回视杜元,只望着屠振邦,“屠爷,打算黑切白,想走官路?官字两个口,要吃两家饭。又中又西,牛扒配烧鹅,我怕你消化不良。”
刘锦荣回来,是为了制衡杜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