旁边的清微长老倏然红了眼。
“你想我们杀了大师兄。”这个从来脾气最好的昆仑长老第一次勃然大怒,他厉声:“你以为这是谁,这是沧川剑尊!这是昆仑太上长老!是正道至尊!”
“他曾为乾坤苍生祭剑、战死仙魔战场!”清微长老哽咽:“他是明朝的师尊,是你的岳丈,你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,你小小年纪,怎么有这样狠的心肠……”
褚无咎没作无任何辩解,他的神色清冷温和,甚至毫无变化。
他当然有这样的心肠,衡玄衍早已是个不该活的人——是衡明朝不愿意死心,硬把他拖回来,费尽心思地藏着、守着,让他这么不死不活拖着。
这又有何意义,旧日的英雄霸主,就应该留在旧日里,痛快地死去,留下一片浩大英名,还好供人千古传扬称颂,远胜过今日不死不活躺在这里,浑浑噩噩、苟延残喘。
血罗刹早晚会死,衡玄衍又怎么不可以死。
褚无咎并不理会这些无关痛痒的埋怨,只看着苍掌门。
他冷眼看着这个迅速衰老而疲惫的中年男人嘴唇颤抖,深凹的眼窝闪动着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和泪光,苍穆猛地闭上眼,像陷入激烈的挣扎。
褚无咎无动于衷,他在冥冥中以平静而居高临下的视角,已经判定这个男人会做出正确的决定。
好半响,苍穆终于睁开眼。
他缓缓看向那结界中的人影,神色渐渐变得平静,有种孤注一掷的坚毅。
“掌门…”清微长老的声音几乎带着哭声,他哀求:“那是大师兄,那是大师兄……”
苍穆却缓缓说:“我知道。”
“清微,我是无能之人,师兄曾经祭剑为乾坤大地横扫劲敌,可我却守不住这份来之不易的太平。”苍穆说:“我愧对师兄的期望,我愧为昆仑掌座、乾坤掌座。”
清微长老哽咽:“掌座,您怎么能说这话,这是天意,您已经尽力。”
苍穆摇头,嘶哑道:“先有天霜山,又有长阙宗,如今我们昆仑都被妖魔公然围困,我却无力带着山门反击,只能一再退让妥协,拖累满门清誉被人指指点点。”
“昆仑立宗几十万年,再没有我这般无能的掌座。”苍穆长叹一声,一直锁眉沉重的脸上却竟慢慢露出笑意:“我无能力挽山河,但天不断我昆仑,留我大师兄一命,给我乾坤正道一条生路。”
清微愣住,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,渐渐变了声音:“掌门,掌门…”
苍穆转过头,却看向褚无咎,脸色柔和下来。
“孩子,谢谢你来告诉我们这些。”苍穆说:“你的恩义,我们昆仑不会忘记,你是个好孩子,我要再拜托你一件事,等你回去,必定告诉明朝,她藏着这么大件事不告诉宗门,目无尊长、又无宗纪,实在不像话,本该按门规惩罚,但她襄助长阙宗的弟子,又有大功,功过相抵,不奖不罚。”
“你告诉她,掌门不怪她。”苍穆轻轻拍一下他肩膀:“等这一切事了,叫她赶快回家。”
清微再忍不住,哭喊出来:“师兄——”
他下意识去抓苍穆,苍穆一把按住他肩膀,稍用了力气一推,清微踉跄着后退,眼看着苍穆毫不犹豫走进结界里。
“师兄——”
苍穆听见身后凄厉的声音,他却充耳不闻。
暴虐的灵压与魔气同时从头顶笼罩,他放开周身一切屏障,强大的灵光从体内冲出来,与周围万千灵光融为一体,迅速融合为壮大的力量,义无反顾压迫向漆黑的魔气。
空气中有强烈的腐蚀声,苍穆面孔开始流出血来,他艰难地拖起脚步,一步步走到冰玉榻旁,看着冰玉榻上熟悉的面容,一股泪意瞬间冲上鼻头。
“大师兄啊,大师兄。”苍穆说:“师弟还能再见您一面啊。”
“师弟无能,您该责骂我。”苍穆眼眶发红,又长长叹气:“现在不比咱们当年了,后生可畏,这世道,我已看不分明了,天霜山的老宗主没了,长阙宗的伏昆大兄走了,我看清微头发也白了,我们都老了,这天下,终将是年轻人的天下了。”
“明朝在扬州,在血罗刹手里,您自然把她带回来,也烦您将小肃带回来,还有韵婷,子不教,父之过,我这两个弟子,都有许多不好,但终究我养大的孩子,我心里舍不得,您比我会教孩子,烦您日后多看顾教导他们。”
“师兄,您可一定要醒来。”
“师兄啊,师兄…”
血水渐渐涌满苍穆整张面孔,他呕出血,慢慢滑坐在榻边,仰望着天空,看见浩大的灵光爆凉渐渐压倒黑的雾气,像新一天破晓灿烂的光霞从天边亮起,渐渐压灭一切冰冷黑暗,天色渐亮,势不可挡。
明天,一定是个好天气。
苍穆终于慢慢露出笑。
他记得,许多年前,他继任昆仑掌座那一日,站在云天山巅,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好天气。
他长在昆仑,他的师尊是昆仑,他的师兄师弟是昆仑,他的弟子与师侄徒孙是昆仑。
这是万世的基业,是不朽的荣光。
他怎么能不为昆仑,心甘情愿流尽最后一滴血。
“…大师兄,师弟先行一步了。”
他吐出最后一口血,终于能心满意足地,慢慢闭上眼:“…若有来世,我们再托生昆仑,做下一场…师兄弟。”
“轰——”
爆大的灵光照亮了半边天际。
飓风吹动褚无咎的衣袍猎猎作响,他岿然不动,以一种冷漠的姿态,看着一道巨大裂痕倏然贯通山峰与天地。
仿佛永远的寂灭无声。
直到好半响,渐次散开的灰尘中,一道清晰的清癯的人影,缓缓向他们走来。
没有人说话,但他们所有人都知道,他的名字。